徐建融:我们独有的“大”上海与“小”市民

清末民国一百余年间的“海派”文化特色,通常被概括为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八个字。

其实,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是中国主流文化的基本特色,为各地所共有,而绝不仅是“海派”所独具。如汉唐的长安、洛阳,宋代的开封、杭州,元代的大都、泉州……它们的文化也多如此。

《管子》云:“海不辞水,故能成其大。”

《老子》云: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……”

袁宏说:“形器不存,方寸海纳。”

《大般涅槃经》云:“譬如大海,一切天雨百川众流皆悉投注……”

林则徐说:“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。”

《文心雕龙》云:“隐括乎雅俗之际……”

苏轼说:“不惜阳春和俚歌。”

《菜根谭》云:“虽雅不能离俗。”

这些论述,均出于“海派”文化尚未生成之前。而近人朱自清先生撰《论雅俗共赏》,其时“海派”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巨浸,“海派”与“京派”之争更引起了当时整个文坛的轰动。但朱先生的论述,竟一句也没有提到“海派”。所以,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作为中国主流文化的基本特色,实为许多地方文化的共色。

“海派”的特色,首先“特”在这一共色所赖以生长的主客观背景。作为客观的时空背景,便是1840年至1950年这一百余年间的“大上海”;作为主观的人文背景,则是这一百余年间的“小市民”。

自古至今,一个城市的前面可以缀一个“大”字的,似乎只有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。但“大上海”并不是指其空间地域的“大”。事实上,“大上海”的地域只限于当时的上海县和法租界、公共租界至多还有“半租界”的老城厢和“十里洋场”,即今天黄浦区的全部和徐汇、静安、长宁、虹口等区的部分。如此狭隘的空间,怎么会被认为是“大”呢?这便是因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,既有中国政府治理的华界,又有多个外国治理的租界,各自为政、互不干涉;而且无论华界、租界,“白道”的治理归官方,“黑道”的治理归帮会,同样是各自为政、互不干涉;甚至帮会也有河井不犯的多个山头。空间不过“十里”,治理的系统却纷繁复杂,是故谓之“大”。这一特色,诚问古今中外的城市,有哪一个具备?从而,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的文化传统,也在这块土地上和这个时间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化。

上海影视乐园再现的老上海样貌

自古至今,一个城市的主体市民前面可以缀一个“小”字的,同样只有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。但“小市民”并不是讲上海市民的心眼小、格局小,而是讲他们的心思“活”,善交际。

一方面由于太平天国的战乱,另一方面由于商业经济的发达,吸引了海内外的大批人流来上海避难、淘金。五湖四海,三教九流,揣着各自的目的来到上海,他们既没有户籍,也没有产业,多为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的寓民,华洋杂处,不类相聚——这是怎样的一道人文景观啊!所谓“无恒产者无恒心”,也即心思活、敢冒险,不仅“跑得了和尚没有庙”,而且华界、租界、白道、黑道,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”,回旋的空间“大”得很,遂使上海成为“冒险家的乐园”。而冒险精神同时也是创新精神,所以上海“小市民”心思的活,不仅不同于乡村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农民思想,也不同于其他城市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”的居民思想。

过去有一个滑稽戏《七十二家房客》,我认为最能体现“海派”文化“大上海、小市民”的时空和人文背景特点。一幢三层的石库门楼房,分割出几十个空间出租——这便是“大上海”的缩影。楼房内的租客,有广东人、山东人、苏州人、宁波人等,也有洋人;有作家、编辑、教员,也有黄包车夫、码头苦力、妓女、报童——他们互为计较,相为包容。这便是“小市民”的写真。

新中国成立以后取缔了租界、消灭了帮会,“大上海”的空间特色便不再明显。虽有了户籍登记,但仍然没有产业,而是合租在石库门、工人新村中而且煤卫公用,所以“小市民”的人文特色依然如故。直到多年后,上海居民陆续有了自己的房产,一幢现代公寓楼中虽然住着几十户业主,但这幢楼不再是“大上海”的缩影,楼里的居民也不再是过去的“小市民”了。

多年前的上海外滩

中国主流文化所生发出来的“海派”文化,具体又表现为何种不同于其他地区文化的特色呢?论者每以鲁迅先生的“在京者近官,没海者近商”凿凿有据地认作是“商业化”“商品化”,尤以“海派”绘画为典型。其实,中国传统文化包括绘画的“商业化”“商品化”亦不自“海派”始,如明代吴门文化的商业化、清代扬州文化的商业化皆已蔚然成风,这绝非“海派”的特色。倒是曹聚仁以“大家闺秀”喻“京派”,以“摩登女郎”喻“海派”更为贴切。我认为,“摩登”二字,正可作为“海派”文化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的“商业化”,不同于其他地区文化“海纳百川,雅俗共赏”的“商业化”特色。

专论绘画的“商业化”,吴门画派以正人君子的矜持修饰为特色,扬州画派以不羁文人的粗头乱服为特色,而海上画派则以风流倜傥的摩登靓丽为特色。正因为“摩登”,所以能流行于华界、租界、白道、黑道之间而无碍;还是因为“摩登”,所以能风靡于五湖四海、三教九流之间而裕如。

“摩登”一词,有时髦、时尚、青春、前卫、新奇、好看、魔幻、招摇等多个含义。这些含义不仅交缠错综在一起,无法把每一个单独地抽出来分析,而且更是动态的,就像当时上海所独有的霓虹灯那样流光溢彩。作为一个外来语,又被认为充分证明了“海派”文化中外交融的特色。

不过,“中外交融”作为“海纳百川”的重要内容,同样是中国主流文化悠久的传统特色,而决不自“海派”始,更不为“海派”所特有。如潘天寿先生就反复讲过:“(中国)历史上最活跃的时代,就是混交时代,因其间外来文化的传入,与固有的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,产生异样的光彩。”

摩登的衡山路

众所周知的便是,与西域文化的融合始于汉、盛于唐,与东洋文化的交流始于唐、盛于宋元明清,与西洋文化的往来则始于明、盛于清代民国。而根据刘向《列仙传》、宗炳《明佛论》和《隋书·经籍志》的说法,中国与域外包括西域、东洋、西洋的融汇交往,早在夏、商、周三代就已经很普遍,只是因为秦火把这方面的文献记载毁灭了。

《山海经》所记载的四海异珍,我们以为是作者的天方夜谭,或许正是重洋渡来的真实记录;《论语》中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的夫子自道,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中国与海外往来的事实。古干支中,以“甲”为“阏逢”,以“己”作“屠维”,以“寅”作“摄提格”,以“亥”作“大渊献”,等等,后人莫名其妙,或许正是《论语》中记公冶长所懂的“鸟语”。而19世纪以来,美洲的考古发掘中时有商周时代中国元素的文物出现,更证明中国文化“中外交融”的传统源远流长。

那么,“海派”文化的“中外交融”相比于一贯的传统又有何特色呢?我以为便是“洋泾浜”。包括“摩登”在内,像“克勒”(体面又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)、“水百灵”(弹子锁)、“勃郎宁”(手枪)、“水滴克”(手杖)等词,作为“海派”“中外交融”的一个特色,都是当时上海滩各阶层日常生活中的流行用语。

而这,也正是“大上海,小市民”时空人文背景下,“海派”文化的“中外交融”区别于传统“大一统”背景下“中外交融”“内中国而外诸夏,内诸夏而外狄夷”所独具的特色。

2008年拍摄的和平饭店。图片来自新华社

原标题:《徐建融:我们独有的“大”上海与“小”市民》

栏目主编:黄玮 文字编辑:栾吟之 图片来源: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本报资料

来源:作者:徐建融